我無語,面對笑語盈盈紅著眼圈的安寧,突然有一絲內疚。我對她從未曾有過片刻的用心了解,只知道她凶狠,喜怒無常,害我如此境地,所以從心底裏厭惡她。我不曾想過她也不過是一個尋常女孩子,想要有人疼,有人愛,如此而已。

安寧看著我突然收起了笑臉,一雙烏黑的柳眉倒豎了起來,指著花園裏一棵老棗樹哼道:把這個奴才給我倒吊在上面!

我嚇了一跳,我又怎麼惹著她了,吃吃地道:郡主,奴才犯什麼錯了?

安寧板著臉,一張俏臉冷若冰霜,一直看著黑衣侍衛如狼似虎將我倒掛在棗樹上面。我一時間腦門充血,又是一陣頭暈眼花,只見安寧那雙精緻的黑色短靴慢慢踱到我的面前,聽她冷冷地道:哼,我用得著別人來同情嗎?說完只聽她叫了一聲石榴哥哥咱們走,然後那雙靴子就越走越遠了。

我心裏氣苦,暗道我要再同情你這個小娘皮,就是我自己皮賤,欠抽打。我吊了好一會兒,人是適應了,但是卻覺得氣悶不已,又不知道那個小娘皮倒底安心要吊我多久,衣服的前擺遮住了眼簾無法觀賞王府的花院,想了想就唱起了秦腔鍘美案面理打發時間。
莫呼威 往後退
相爺把話說明白
見公主不比同僚輩
驚動鳳駕理有虧
……”

倒吊著氣不順,我一時唱岔了氣,連忙咳嗽了兩聲,手往棗樹幹上一撐,整個人就晃蕩了起來,我借著晃蕩的氣勢,又吼了起來:

猛想起當年考文會
包拯應試中高魁
披紅插花遊宮內
國母笑咱面貌黑
頭戴黑 身穿黑
渾身上下一錠墨
黑人黑像黑無比
馬蹄印長在頂門額
三宮主母有恩惠
她賜我紅綾遮面額
叫王朝與爺把紅綾取
三尺紅綾遮面額
走上前來雙膝跪
望公主赦臣無罪責
……”

我正吼包拯吼得熱血,忽然又聽到腳步聲,側耳聽聽不知道是誰,於是將面前的下擺用手撩起來,卻見一個紅袍俊美男子正低頭皺眉看著我。

我說呢誰的腳步如此沈穩,又如此輕靈,不輕不重,走得恰到好處。我乾笑數聲,道:王爺,您早啊!

王爺看了我良久,才微有一些歎息道:顧九,看來你真是挺忙的!

他老人家手一揮,我就結結實實摔了下來,連忙起身卻發現腳脖子一陣酸麻,腿一軟倒在了王爺的懷裏。王爺很無奈地攙扶著我,我吃吃地道謝。

他老人家半抱半拖將我弄進了書房,就將我往地上一丟,然後自顧坐到椅子上,拿起一撂折子當中的第一份,用他那種特有沙啞的聲音道:顧九,玉門關十里屯人,年三十一歲,家有寡嫂一位,九歲小侄一個。為人好吃懶做,偷雞摸狗,好勇鬥狠,無賴一名。他合上折子淡淡地道:這是你的鄰里給你的評價。

我訕笑道:我這個人容易被人誤解!

王爺不理會我,又取出第二份折子,念道:顧九,原來是大雜院雜役裏幹活的,為人老實,愛投機取巧,博學多才,但大字不識。做人還算潔身自好,就是小毛病不少,比如愛聽蜚短流長,小道消息,吃飯多,幹活少……”王爺唸到這裏皺了一下眉頭,就直接去看落款,遲疑了一下念道:這是你過去的領事太監李公公口述評價,嚴管家整理。

我鬆了一口氣,道:王爺您瞧,只要稍了解我一點的人,就知道我其實有很多優點。

王爺看著我淡淡地道:若非你的相貌個性在十里屯都得到應證,你恐怕就不會在這裏聽你的這些優點了……”

我連聲道是是是,王爺那雙棕色透明的眸子盯著我,緩緩地問:那你這身武藝又是從何而來,你與沈海遠又是什麼關系?

 

 

我早知道一郎必定會將那晚的事情告訴王爺,他老人家英明神武,只要用小麼指想想,必然知道一郎碰上的跟他老人家碰上的必是同一人。

但師兄老早就成了亦仁的走狗,我若是大大方方的承認了同他的關系,搞不好會有連帶的罪責。於是我目光微有一些呆滯,喃喃地道:沈海遠,王爺,我不認識此人!奴才的武藝是一個瘋瘋顛顛的老雜毛傳的。有一年十里屯來了一個瘋道士跟奴才玩五子棋把錢輸得個精光,還是纏著奴才不放,後來又說每輸我一盤棋,就教一招武林絕學。奴才倒也不是貪這個老雜毛的絕學,見他可憐就陪他玩了幾天,結果他每下每輸,雜七雜八教了幾手鄉村的把式,好看不好使。

王爺看著我的眼,我的眼裏坦蕩蕩。當然了,我雖然講話不好聽,但剛才那番話卻是絕大部分真實,而且很像師傅做的事情,也與他初次跟我相遇完全一致。師傅當年將他那些貨差不多都輸給了我,唯獨留下了大師兄的落風劍法,與二師兄的冰心決,就死活不肯再與我下棋了。弄得我學了一身的雕蟲小技,卻沒一樣絕學。他老人家一輩子不知道教過多少人,我之所以只有兩位師兄,那純粹是因為他只記得這麼二位。

王爺看了我半天,才收回眼神,輕哼了一句,道:跟我下一盤五子棋!

隔了一會兒,我倆蹲在院子裏,地上用小石子畫著方格。五子棋就這個道道,王爺再高貴也只能蹲著跟我下,我們一直下到午時三刻,王爺已經輸給了我一百零八局。

我看著王爺咬著下唇,滿臉全神貫注,那感覺又好像回到了我們的童年,他還是那樣愛下五子棋,棋技也還是一如往昔的那麼精湛。

這個時候外面傳來了腳步聲,王爺立刻站了起來,用腳尖將地上的棋局攪亂。一郎已經紅著眼圈從外面進來了,看見我立時用凶狠的目光瞪了我一眼。我則同情的看著他,可憐的眼都哭紅了。

一郎看了我一眼,附在王爺耳語了幾句,我只零星聽到宮滕,高手等字眼。我眼皮跳了一下,宮滕這個妖怪又出現了,他與我對了一掌,我功力盡失,沒道理他能恢複得這麼快。冰心決是他武功的剋星,雖然二師兄偷教我的那幾手雞麟狗爪未必能給他致命的打擊,但是他除非找到化解冰心決的法門,否則不可能再現人世的。

一郎喊了一聲進來,一個侍衛托著一個木盤進來了,木板上擺放著一團澄黃圓形物件,王爺的臉色有點難看。我則迷糊的看著這個似曾眼熟的東西,猛然想起可不是冬瓜縣令弄得那對銅獅的眼睛嘛。我倒抽了一口冷氣,好高的內力,在銅獅上印一掌已經不容易,何況能將銅獅的眼睛整個掏出。這種功力已經臻入化境,與天人齊肩了。

我的臉色也不會好看到那裏去,我與宮滕對了一掌,至今病病歪歪,他卻進展神速達天人境界。一郎道:王爺,您貴體要緊,我們護送您出去!

王爺掃了一眼黃銅眼,淡淡地道:宮滕素來趕盡殺絕,何況他是來報十年前一掌之仇的,這府上的雞鴨他都不會放過!

我苦笑一聲,宮滕確實是這種人沒錯,只聽王爺又道:吩咐下人,開大門迎客,我們去看看故人!

我心裏一陣熱血,連忙跟在他身後,當然了你去哪裏,我都是跟著的。王府的大門一開,只見門外有四名和服女子手提花籃,八名黑衣日本武士抬著一頂露天檀香木橋,凡是木橋露過的前方侍女均灑有鮮花鋪路。

這倒是典型的宮滕派頭,當年我就問過一個宮滕很實際的問題。我問宮滕,他為啥要花瓣鋪路。他答支那土地臭氣熏天,會汙了勇士的腳。我就道,要是他真這麼一路鋪過來,該讓侍女趕著牛車灑花瓣才夠用啊。

當時宮滕的臉色可難看了,沒想到十年過去了,他的臭毛病也還是一如往昔。我不由咂了咂嘴,可是目光掃到那個剃了前額,梳了十河髻,穿著寬袖和服的日本男人,我一下子咬著了自己的舌頭。

……那不是師傅那個老雜毛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