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推門進屋,是一間小戶的四合院。蘭都的漢化程度很高,從政治到各項民居民用,處處透著漢家的風格。謝問柳穿過內院走進大廳,只見葛爾朗老爺端著茶在說話,自己兩個年邁的老父母站在那裡唯唯喏喏,一瞥見謝問柳進來,雙雙露出欣喜之色,似都鬆了口氣。
   
    「柳兒,葛爾朗老爺找我們有事商量。」母親拉過謝問柳道:「你先聽著,我去前頭照看著鋪子。」她說著便如落荒而逃似的匆匆忙忙跑了。
   
    葛爾朗皺了皺眉,似有一些不悅,但沒有發作。他戴著碧綠翡翠戒指的手指在膝蓋上點著,旁邊一位穿皂色絲綢夾襖的中年男人微笑道:「是這樣,葛爾朗老爺只有一個兒子呼科慶,他老人家覺得子息過於單薄,因此一直想要再過繼一個兒子。現在你家謝問柳長得很合老爺的眼緣,人品也周正,所以想要過繼了他去。」他說著從懷裡掏出幾張蘭都錢莊的銀票放於桌面上,道:「這裡是五千兩訂金,拜了祠廟之後另有五千兩。」
   
    他說話客氣,但做的分明是搶人子嗣,斷人香火的事。謝問柳父母原本是漢人,流浪到蘭都,到了四五十歲才有了謝問柳,自然是萬萬捨不得。但是謝問柳父母都是一些老實巴交之人,又年邁,謝問柳長大了,便事事兒子說了算。所以一見當家作主的回來,便連忙把這問題像丟燙手山芋似的丟給了謝問柳。
   
    謝問柳雖然只有十五六歲,但是他從差不多會走路講話開始,就要學著給爹娘拿主意,在這個民風純樸也凶悍的蘭都城裡待久了,早養成了既圓滑變通,又殺伐絕斷的個性。
   
    他揮了揮手,讓自己坐立不安的老爹也去前面鋪子看生意,才陪著笑道:「葛爾朗老爺,您想讓小的做什麼事可以直說,小的看看能不能辦。」
   
     「坐!」葛爾朗微笑著指了一下旁邊的位置道。
   
    謝問柳立即應了一聲,坐了過去。葛爾朗才微笑道:「新君要開搏才會的事情你大概是知道的了。」
   
    「那是自然,這不是蘭都一件大事嘛!」
   
    葛爾朗嘴角微微一抽,道:「話雖如此,可是盛事若無人參與,那就淒涼了!」他見謝問柳面露詫異之色,便歎道:「你也知道新君是一個漢人,雖然他的母妃是我們草原大君的獨生女,但是新君繼位還是讓很多人……不服氣啊!」他說著無比遺憾地搖了搖頭,道:「我們朝中的這些老臣,如何能讓新君落入此種尷尬的境地,所以凡是貴族子弟都要參加,可是我的兒子呼科慶自小體弱多病……無能報效新君。」
   
    謝問柳腦子一轉,便大致明白了是怎麼回事。新君想要招募新才,大概是想要一次權力重整,他取名搏才,顯然是想要來參會的人一搏以獲才名。貴族們自然蠢蠢欲動,既不想錯失了這次的機遇,若是子女無法應戰,認一個繼子當然是一個萬全之策。
   
    理清了葛爾朗的想法,謝問柳清了清嗓子,乾笑道:「可是問柳一無文才,二無武才,此去必輸無疑,不是要丟老爺家的臉?」
   
    葛爾朗神定氣閑地一笑,道:「這個你就不用操心,既然是我的兒子,我自然有法子讓你搏得一個才名。」
   
    謝問柳他思來想去,覺得此事若是不答應,勢必得罪了葛爾朗老爺,不要說他是家裡的大客戶,就算不是,得罪了朝廷的大官,這蘭都城可也就待不下去了。倘若答應了,即便會有一些風險,可一下子便有了這許多的銀兩,說不定以後能弄到更多的銀兩,那他就不用再擔心自己與父母的生計了。
   
    葛爾朗見謝問柳默不作聲,誤以為他犯難,便道:「你也不用擔心謝家的子嗣問題,將來你有了孩子,自然還歸你們謝家所有。」
   
    「可是我老父母從此無人照應,我於心不忍……」
   
    葛爾朗是朝中的御史令,認人頗有幾分見地。他見謝問柳如此作派,自然是在與自己討價還價,便微笑道:「我看你父母也辛苦,這豆腐店不開也罷,我再多給一萬兩,他們安心在家養老,你也可以時時回來探望。」
   
    謝問柳心中大喜,他原本也不過是想再多要個兩三千兩銀子,沒想到葛爾朗如此爽快的允了他一萬兩,窮苦人家連命都不值錢,何況姓氏。他忍住臉上不露出喜色,裝作為難的點了點頭。這下葛爾朗倒也鬆了口氣,一萬兩對小戶人家來說是一個天大的數字,對他這個世代貴族,又是朝中要員來說實在不算什麼。葛爾朗心中暗笑這個賣豆腐的小子沒見過什麼世面,既然事情談妥,他也就欣然的丟下了一萬兩銀票,揚長而去。
   
    謝問柳很快就說服了父母,他給他們留下了大部分銀票,又跑到去廟裡給了老乞丐一百兩銀子。哪知老乞丐聽說他就要飛黃騰達了,立刻翻身而起,一直跟隨著他回了蘭都,怎麼趕都趕不跑。謝問柳一狠心,關上門不去理會他。誰知大清早開門一瞧,老乞丐瑟瑟發抖地躲在自己的屋簷底下,身上覆蓋了一層積雪,像個會動的雪人。謝問柳歎了一口氣,把他拉進了屋子,替他買了一身新行頭。老乞丐新衣一穿,倒也有模有樣,謝問柳一樂,給他起了個新名叫老鹹魚──老俞,意即老乞丐也算鹹魚翻身了。 
   
    三天之後,葛爾朗家的這位新少爺就帶著一百兩現銀與一個滿面麻子,說話不清不楚,腦筋時好時壞的下人搬進了御史令府。
   
    當日晚上,謝問柳不知怎麼地竟然又夢見那個黑衣俊美男子,雖然他站於雲端,高不可攀,投給自己的目光,也是一副鄙夷之色,但自己不知道怎麼地,竟然好像對他不反感,心裡隱隱作痛,倒不似可憐,竟然似有一些心疼他。午夜乍然驚醒,謝問柳心裡暗暗歎了一句荒唐,翻了個身卻怎麼也睡不著了。可他沒想到從此後,神仙不再來了,日日夜夜與他糾纏的都成了這個黑衣男子。
   
    葛爾朗隔天就請了幾個先生,都是專程從中原請來的。蘭都興漢治也興漢學,因此貴族紛紛以從中原請來先生教私塾為榮。即使沒有錢的平頭百姓,也按屯,按村,又或者鄰里湊錢請中原的先生過來教書。謝問柳就上過這種大家湊錢上的私塾,如今沒想過偌大的書房內,幾位先生圍著他一個人從四書講到史記。可惜謝問柳對此一點不感興趣,倒是一本玩書三國讓他看得津津有味,這本三國講的都是行軍打仗的故事,謝問柳沒事就將它捧在手裡讀,幾十遍讀下來,幾乎可以將裡面的故事倒背如流了,因此雖然四書與史記都是半通不通,說話卻是文謅謅了起來,三言兩語間別人還真看不出來他是貧寒出身。
   
    他來的第一天就見著了那個體弱多病的呼科慶,臉色蒼白,往往說一句話倒要咳嗽個幾聲。他整日在家養病,不問世事,所以雖然比謝問柳年長二歲,但卻比謝問柳要稚嫩許多。謝問柳第一眼看到他,就明白了葛爾朗為什麼會挑中他來代替呼科慶。他的眉目與呼科慶有四五分相似,若是臉色再蒼白一些,換上他的衣衫,乍一眼看上去真得難分彼此。說是兄弟,那別人更加無話可說。所以葛爾朗說謝問柳是自已在外與漢女所生,因為夫人堅持才沒有領回來。
   
    這一番謊言因為兩人的容貌而說得惟妙惟肖,只可憐了那個御史令夫人擔了惡名。呼科慶自然也深信不疑,面帶歉意三番四次來探望這個從天而降的弟弟。謝問柳對他倒也不討厭,兩個人年齡又接近,一來二去倒親近了起來。
   
    御史令府上原本有很多認識謝問柳的下人,如今他搖身一變成了主子,那些曾經對他呼來喝去不免有一些忐忑不安。沒想到謝問柳絲毫不計前仇,反而與他們打成一片,眾人自然巴結之餘又生親切之感,更加擁戴這位半路的少爺,使得謝問柳後來居上,在府裡的威望隱隱有淩駕於呼科慶之勢。
   
    呼科慶倒是無所謂,但他的生母御史令夫人霍金卻視他為眼中刺,她有一位侄子貴都,常常來府裡找他的姑母,雖然從不正眼看謝問柳一下,可是偶爾掃來的卻是目露凶光。謝問柳在府上待了一個月,就將這府裡的大小恩怨弄了清楚。葛爾朗夫婦的利益並不一致,而霍金更是大有來頭。霍金是當今鐵帽子王呼兒金之女,也就是差一點成了新皇的呼兒金。可惜新君原是南國皇帝,卻被他的哥哥篡了位,不得已逃回了北國,這讓呼兒金家的美夢都成了泡影。聽說呼兒金對新君非常不滿,當然了,誰會對一個他人的手下敗將心存敬意呢。
   
    可是葛爾朗又不同,他一來不滿霍金自恃公主的身份不將他放在眼裡,二來他是老皇帝指派給新皇的顧命大臣之一,於情於理他自然偏幫著新君一點。夫婦倆表面和氣,其實勢同水火。
   
    謝問柳在御史令家住到第二十三天的時候,霍金送來了一碟芋頭酥,稱是皇后所賜,每一府都沾點光。謝問柳只見一碟子芋頭酥不過三個,每個奶黃色,個頭均勻,泛著透明油色,可見糕點是一層又一層相裹而成,必定酥脆的很。謝問柳雖然自從進了府,飲食大大不同以往,但這宮庭裡的糕點還是第一次有機會嘗。謝問柳小心翼翼地用油紙包起兩個準備等會兒送給爹娘享用,然後喝了幾口新泡的南國紅茶,開心地將最後一塊點心攥在手裡,剛一口還沒咬實,老俞跑了進來,伸手就奪,謝問柳慌慌張張的一避,手中的點心飛了出去,被府裏養著的一條小黃狗叼了去。
   
    謝問柳正心疼間,卻見那偷食吃的小黃狗還沒跑出大門,就四腳朝天,口吐白沫,立時三刻斷了氣。謝問柳方才知道霍金送來的可不是什麼御用美食,而是一道催命符。這一次也讓謝問柳深刻地明白到,平常人家的恩怨不過是口角之爭,而一到了侯門裏,那是性命交關的大事。謝問柳驚出了一身的冷汗,他原本就是外拙內巧之人,至此便更加乖巧,大智若愚了起來。霍金雖然沒有殺成謝問柳,但見他膽小如鼠,對自己又畏懼不已,心裡暗笑葛爾朗找了一個草包,對謝問柳的殺心也漸漸淡了。
   
    代替歷年科考的搏才會定於春分,新年一過,所有府上都忙碌起來。因為與一般的科舉不同,搏才除了文,武,還多了一個軍考,軍無非是指用兵之道。軍考的人可以自帶普通家將二十名,普通考生可以有軍部拔二十名將士。這也算一道坎,這些可以自帶家將的貴族豪門當然是占盡便宜,所帶的兵士萬眾挑一,當中不乏一些江湖好手。平常人家若非天資出眾,要想在軍考裡出人頭地,是根本沒有這個可能。謝問柳看到這條規定,搖了搖頭,可見這位新皇要想避開這些貴族選取新秀,只怕有點異想天開了。而這個軍考恐怕是所有貴族爭奪勢力的集中點。
   
    來年的三月,北國依然是春寒料峭,但萬千塞外子弟已經角逐了近一個半月,剩下的已經不足二十位子弟。謝問柳仔細掃了幾眼掛在軍帳外的號牌,發現剩下來的二十六支隊伍居然有二十五支是豪門貴族,而且絕大部分都是握有重兵的皇室支派。謝問柳搖了搖頭,心想這些軍勢的貴族豈會容忍權力變更,這個結局恐怕是早就註定的。只是那唯一的例外,是一個叫羅煞的排在末尾,這個神秘莫測的羅煞總是戴著一個極為猙獰的面具,身著黑衣,手持蟠龍七星劍。謝問柳看著那黑色的兩字,最後一點頗有氣勢的收筆,不知為什麼,眼皮跳動了一下。
   
    謝問柳這支隊伍雖然萬事都由葛爾朗選拔的那群牙將們搞定了,但是一個半月戰場上的摔滾跌爬也讓他吃足了苦頭。不過當一當揮師百萬,指點江山的將軍的遊戲,謝問柳還是極樂意的。可這二十個人中另有一個頭目叫博野,名義上是一個普通的家將,其實是蘭都城裡一位出名的拳師。居說他的出拳快如流星,一旦施展,萬夫莫敵,沒有人可以近身,有這麼一位有勇能謀的人相助,也難怪葛爾朗這麼有信心謝問柳一定能搏取功名。
   
    二十六位考生被投入天山南脈群山之中,開始了他們的最後一役――逐鹿中原一戰。所有的山路路口均有重兵把守,直到他們當中決出最後的勇士才算結束。
   
    謝問柳權當作自己是陪太子讀書了,也沒有太在意,第一天晚上,很多子弟都慢吞吞地紮營,發著牢騷,想到自己不知道要在這個寒冷,人跡罕至的鬼山裏待多久,就個個叫駡聲連天。但是只不過一晚上,狀況就全變了,最東面的土拔家族最有實力的長子一營被人夜襲,全部牙將都被亂箭射死。當他們驚慌地要求山路口守將報官的時候,守將冰冷的目光注視著他,告訴他們,只有勝利的人才可以通過山道,生死不論。
   
    他們才明白,這不是什麼考場,而一場真實的生死之戰,慌亂,憤怒過後,所有的隊伍開始了籌畫如何從這裡逃出去。但是第一晚叛逃的二大家族被外面的守將毫不留情的亂箭給逼了回來,放出去的鴿子同樣被亂箭射死,他們開始明白,要想活下去,只有一個法子――就是滅了剩下的二十四支隊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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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墨緋 ◇《朝花夕爭》 by 徹夜流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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