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時候,曾雨森與他的父親還在西郊的泰晤士河上的遊艇裏。曾雨森還是穿著他一貫的黑襯衣,坐在遊艇的甲板上看著落日。英國的天如果不下雨,陽光就會很明媚,亮麗到讓你想不起來它的雨天。而它的白天總是很長,有的時候晚上八點了,天空仍然亮如白晝。黑夜沒有如期來臨,有的時候給人會是一種不安與隱隱的恐懼,比如現在。
“幾點了?”曾家年拄著一根拐杖走了出來問道,他這幾年衰老的特別快,時間仿佛從他這裏崩潰似的,只不過幾個瞬間他就從一座山變成了一灘沙丘。
“快八點了?”曾雨森看著河面隨口道。
“怎麼還不來……”曾家年似乎喃喃地道。
“你在等什麼?”曾雨森突然笑了起來,他轉頭問:“老爺,你在等什麼?”他回頭看著自己的父親,眼裏有一些閃亮的東西,他微笑道:“等國際刑警,還是根本不存在的鑰匙。”
曾家年的臉色一下子變了,他老了,越老就對自己的臉部肌肉沒有控制力了。他急促地道:“你說什麼?”
曾雨森好笑地道:“你一直以為我是國際刑警的臥底,對嗎?”他抱著雙臂看著一臉驚慌失措的父親,緩緩地微笑道:“我有的時候真的有一點搞不懂你的判斷力,你能把我母親活活餓死,把安林的母親一槍擊斃,你既然相信我是你的兒子,就會像你這樣不太惦記親情,你更應該相信,我像你這樣不是那麼嫉惡如仇的人……”
曾家年粗重的喘息著,他的手顫抖著從口袋裏找出噴霧劑,用力對住自己的嘴噴了幾下,才稍稍平息了自己的氣息。他狠狠地瞪著曾雨森,咬著牙道:“是安林對嗎?”
曾雨森將頭微微側了一下,不置可否的笑了一聲。曾家年用手指著曾雨森,道:“你明知道安林是臥底,故意搞出那麼多花樣,轉移我的注意力,讓我疑心你……”
曾雨森淡淡地道:“我至少給了你選擇相信誰的機會,對嗎?如果你有半分相信親情,你就該知道我不會親手把自己唯一的父親送上斷頭臺……”他說著,突然用幽默的語調道:“我不想去孤兒院。”
曾家年似乎氣瘋了,他從口袋裏猛然掏出手槍,指著曾雨森,他的手不停地顫抖了很久。這個時候河面上突然響起了警笛聲,曾家年恨恨地看了一眼平靜的曾雨森,終於還是垂下手,在保鏢的攙扶下轉身離開。
曾雨森從口袋裏掏出了煙,突然道:“爸爸!”
曾家年的身體一震,曾雨森從來沒叫過他爸爸,他一直隨著家裏的下人管他叫老爺。曾雨林摸出一根煙,微笑道:“我再給你一個選擇親情的機會,跟我……你的兒子死在一起!”
曾家年的臉部一陣抽搐,從嘴裏擠出一句:“你真是瘋了!”
曾雨森看著他的背影消失,聽見汽艇離開的聲音,突然仰起頭看天,嘴裏喃喃地道:“曾雨森,這麼多年,你始終都沒有更好的創意!”
很快,不遠處傳來非常密集的槍聲,並且響了很久,當河面又回到寂靜。曾雨森才豎起頭,輕笑了一聲,默默地點起了煙。
許安林站在警艇甲板上,越接近曾家那輛停在河中心的遊艇就越是緊張。這個時候葉宇真突然悄悄地握了一下他汗淋淋的手,給了他一個安慰的笑。
他們離曾家遊艇大概有二十米的地方停下了,他們看到曾雨森正站在甲板上抽煙,這邊有刑警拿起擴音話筒喊話道:“遊艇上的人聽著,你們已經被包圍,不要再做無謂的抵抗……”
許安林卻發現曾雨森在對著他笑,他覺得自己的心裏最深處的地方似乎突然被輕輕抽了一下。曾雨森似乎在開口說什麼,很簡單的幾個字,許安林仔細辯別他的嘴形,忽然意識到曾雨森是在問他,A或B。
亞馬遜有一頭北極熊獲得了一個去選擇的機會,A是變成人,B是獲得幸福。
許安林突然劈手奪下了那個喊話刑警的話筒,顫抖了一會兒,才道:“雨森……亞馬遜不是一頭熊可以呆的地方,它首先要變成人,才能生存,只有生存才有機會獲得幸福。”
曾雨森低頭思考了一會兒,突然抬頭似乎了然的沖許安林一笑,然後拋掉了手中的煙蒂。許安林剛鬆了一口氣,遊艇的前端部位卻爆炸了起來,碎片落在他們遊艇的前面濺起了很大的雨瀑,葉宇真喊了一聲小心,一下子將許安林撲到在地。果然他們倆才剛剛著地,曾雨森的那艘遊艇就發出了巨大的爆炸聲響,葉宇真按著許安林身體,盡可能伏低身體。許安林則整個人都僵直了,他的思維突然停頓了。爆炸聲隔了一會又響了一陣子,等他站起身來隻看到河面上那熊熊燃燒的火團。
葉宇真似微有一些失望,他歎了一口氣道:“我們至少盡力了你說對吧,安林!”
許安林像是沒聽到他說話,兩隻眼瞪得很大死死盯著那團火。
“你,你沒事吧?”葉宇真剛輕輕撫摸了一下許安林的背部,他突然就趴在欄杆上乾嘔了起來,一直吐得連胃裏的酸水都出來了。旁人要上來安慰他,卻被葉宇真用手勢制止了。
吐了很久,許安林突然在遊艇上茫然地走來走去,葉宇真很平靜地問:“安林,你想做什麼?”
“出去……”許安林喃喃地道。
“靠岸!”葉宇真命令道。
等遊艇一靠岸,許安林就上了岸,面無表情沿著泰晤士河毫無方向地走著。葉宇真與兩位同事跟在他身邊,隔了一會兒,葉宇真道:“安林,如果你想要找一個地方哭,我……”
“天黑了,不會有天使路過……”許安林答非所問地道。
他們不知道沿著泰晤士河走了多久,葉宇真歎了一口氣道:“安林,你到底想去哪裡?”
“昨天。”
葉宇真突然站到了許安林的面前,狠狠給了許安林一記耳光,道:“既然你是一個懦夫,無法承擔失去一部分,何必要做選擇題?”
許安林乾涸的眼睛突然慢慢地流出了眼淚,他迷濛的眼睛忽然看到了HAY‘S GALLERIA的招牌,眸子一亮,走了上去拼命的敲門。
“關門了,安林!”葉宇真無奈地道。
“雨森說,他在這裏留了東西給我!”
葉宇真表情一凜,問:“你說曾雨森……告訴過你,他在這裏留了東西給你?”
許安林漠然地點頭,繼續拼命的敲門。葉宇真則回頭吩咐道:“立刻給我找到HAY‘S GALLERIA的經營人。”
HAY‘S GALLERI的經理是一個肚圓禿頂的中年人,他一進屋就被許安林抓住了,嚇得不清,道:“先生,我們可是遵紀守法的納稅人……”
“雨森的東西在哪裡?”
“你……你說什麼呀?”
許安林吼道:“我問雨森的東西在哪裡?”
經理苦笑道:“我的中文很好,你問RAINFOREST嘛,最大的在亞馬遜啊~~”
葉宇真抓住了激動的許安林,道:“你再回想一下,曾雨森的原話是怎麼說的?”
許安林回想了一下,臉上突然露出了一種不知道是該哭還是該笑的表情,他顫抖著嘴唇問:“請問……天底下最值錢的畫在哪裡?”
經理頓時鬆了一口氣,鬆了一下衣領,道:“這位先生你早說嗎,請跟我來!”
他走進了辦公室,從牆壁上取下一幅畫,歎氣道:“幾個月以前有一個年青人將這幅畫寄存在這裏,說是有一天會有人花大價錢來買……”他說完神色古怪。
葉宇真淡淡地道:“他讓你把這幅畫放在最亮的地方吧,你為什麼不照做呢?”
經理苦笑了一下,道:“這幅畫喻意是不錯,可是我這裏都是油畫,都是上品……不是兒童畫展覽區啊!”
許安林雙手顫抖地捧著這幅畫,畫面是用蠟筆畫了一頭笨拙的狗熊,一雙圓圓充滿嚮往的眼睛,它在河岸邊上轉身。下面是雨森幾行挺瀟灑的銅筆字。
‘亞馬遜裏有一頭北極熊,它沿著河的右岸去尋找幸福,最後卻發現幸福在河的左岸。怎麼才能最快地去左岸呢?其實它只要一轉身,就從右岸到了左岸。’
葉宇真陪著許安林默默無聲地看著那幅畫。許安林突然抱著那幅畫出了門,經理喃喃了一聲,葉宇真冷冷地道:“我是葉宇真,你算我頭上。”
經理大喜,還沒說什麼,葉宇真已經跑了出去跟上了許安林,輕聲問:“安林,你還好嗎?”
許安林搖了搖頭,道:“其實……好與不好,都是一念間的事對嗎?”
葉宇真苦笑了一下,道:“這個曾雨森還真是叫人琢磨不透。”
他們沒走出多久,忽然看見對面有一廚子模樣的人東張西望,看見許安林便高興地連忙跑過來,道:“安林,可找著你了。”
“找我?”許安林茫然。
“給你!”廚子從口袋裏掏出一封皺巴巴的信遞給許安林,道:“少爺臨出門的時候關照我,讓我今天在泰晤士河邊找到你,把這封信交給你。”
許安林連忙將手中的畫遞給葉宇真,將信打開。
“是我,我後悔了。我不要死了以後卻連隻字片語也沒留下,讓你慢慢地把我忘記。許安林,我愛你,因為除了你,我不知道該去愛誰!我有沒有告訴過你,我很感激你的到來,因為有你,我的生命裏不會再只有大黃。我願意為你做一切的事情,請你,求你,別把我忘了。當你老了,牙齒掉光了,一定要配付好一點的假牙,因為當別人問你,你這一輩子記得最深的是誰。你要說雨森,森字沒有牙齒會讀不標準。 雨森字留。”
許安林持信的手抖得像秋風裏的落葉,眼淚像決了堤的河水,他無聲地抽泣比任何人的嚎啕大哭都令人覺得的悲傷,誰都知道他想喊,卻喊不出聲,所有的人都默默看著他悲傷。
葉宇真走上摟住他的肩頭,慢慢地攙著他走,當他們又走出一段路。突然有一個金髮的小童,腳踩滑板,手揚著一封信一路大聲問:“請問,這裏誰叫許安林。”
許安林緩緩抬起頭,沙啞道:“我。”
小童滑到他的面前,遞給他一封信,沖他眨眨眼道:“有人讓我給你送一封信。”
許安林慌忙接這來,打開信封,這一次是一張照片,同事們都用無比憐憫的眼神看著他,等待著他又一次泣不成聲。誰知道許安林只掃了一眼照片,臉色就變了,他將照片翻了過來,看了幾眼,腰就挺直了,喘著粗氣,眼睛裏噴著火,臉色由白轉青,突然伸手嘶地將照片撕成了兩半。然後咬著牙道:“給我槍!”
葉宇真也愣住了,許安林一把奪過他的槍跑了出去。
葉宇真一頭霧水地將地上的照片拾起,拼起來看見是一身黑襯衣的曾雨森在舔雪糕,他的臉上笑眯眯,似乎很享受。從照片上看他身上的衣服濕透了,似乎剛從水裏撈上來似的。葉宇真瞥了一下日期,臉色也變了,時間居然是一個小時之前。那個時候曾雨森早應該被炸死了才對,他慌忙將照片翻過來,後面的字是這麼寫的:
‘還是我,我又後悔了,我這麼愛你,怎麼捨得讓你悲傷呢,所以我決定還是不去死了。我要與你一起,一起去亞馬遜,無論是在河的右岸還是左岸,都能快快找到玉米。’
這下子,連葉宇真的臉都黑了。